建元二十三年冬,北境。
季砚书藏身在足有两人高的草垛后面,听着身后不断传来的喊杀声,蹭了蹭手心里的冷汗,心脏却在抑制不住的狂跳。
她年纪不算大,十四五岁的样子,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胆怯,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,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面两个看守粮仓的突厥武士,就连指甲陷进肉里都无知无觉。
不知道她已经在这等了多久,一侧身子都感到有些麻木,临行前钟老“不要做多余事”的嘱托早就被她抛到了脑后,季砚书在心里默默估量着自己的身手,思考到底能不能在蛮子们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把火点了他们的粮。
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之时,身后倏地传出一声长嚎,那声音穿透战场上的嘈杂,直直扎进她的耳膜,像是草原中最凶狠的狼王。
季砚书猛地回头,竟看见朦胧月色中,不知是谁扛起了突厥人中军帐前的帅旗。
这一声过后,那些乱作一团的突厥武士迅速回过神来,像是找到了头狼的狼群,顷刻间就稳住了阵脚,随后以更加凶狠的姿态朝着前方的中原兵马反扑回去。
她见状不对,终于狠了狠心,悄悄绕到那两个突厥人身后,掂了掂这两天藏在身上的短匕,季砚书忽地起身,只见夜空中寒光一闪,那把匕首就深深的插进了左边突厥人的脖子里。
她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,可那武士竟还能挣动,他一只大手捏着季砚书握刀的那只胳膊,目眦欲裂地瞪着她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喘气声。
没能一击毙命,季砚书却也并不松手,反而更加用力,将刀柄也插在里面搅动。
滚烫的血泼了她一身一脸,甚至映红了她的眼珠,季砚书被这血腥味熏得想吐,眼前一阵一阵发黑,却还是将匕首狠命往里捅。
另一个突厥武士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变故,大喝一声,朝着季砚书猛冲过来。
见匕首陷得太深卡住喉管,季砚书果断松手,落地轻巧一滚,顺手抽走了死人腰间的佩刀。
翻身的刹那向上一抬,刚好架住另一人砍下的一刀。
这一刀的力气顺着落在手上,震得她虎口麻木差点脱力,季砚书心中一惊,方才知道自己托大了。
突厥人身材本就高大,她又还只是个半大孩子,想要从对方手中占到便宜,显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。
季砚书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恐惧,那一瞬间,她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,耳边只剩下刀刃摩擦的刺耳声响,以及她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跳声。
胡刀用着并不趁手,季砚书银牙紧咬,眼看着刀锋离自己越来越近,她飞起一脚踹在对方月夸下,伴随一声惨叫,瞬间就感觉到手上的力气一轻,她一骨碌爬起来,不打算再做纠缠,提刀朝着不远处架着火把的柱子上砍去。
火把掉在地上,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捡,身后劲风已置。
她矮身躲过这一击,不料对方恼羞成怒,手中刀大开大合地朝她抡过来,似乎想将她大卸八块。
季砚书力气不济,招架的左支右绌,一不留神,就被对方一刀砸碎了肩膀,跪在地上。
季砚书疼的眼前一黑,咬破了舌头才勉强维持住清明。
但身子却比脑子先行一步,趁着对方还没来的及作出下一步反应之前,用尽全力朝着那人下盘冲过去。
对方力气奇大,却也笨重,还真就让她钻到了空子。
那突厥人一口气还没松到底,紧接着就感觉被一股大力狠撞了一下,脚下不稳,眼前天旋地转,后背狠狠的摔在了地上,铁甲厚重不好弯折躬身,他竟一时间起不来!季砚书找准空挡,轻喝一声,反手握住刀柄,从盔甲腰腹处的缝隙翘入,死命用力将对方狠狠的钉在了地上,弯刀在体内搅动,直到那人再也发不出声响。
她喘了口气,冷汗被北境特有的小寒风一吹,瞬间就打了个寒战。
随手抹了一把嘴边流出的鲜血,顾不上一条岌岌可危的胳膊,季砚书踉踉跄跄地朝着火把走去,刚拾起来,便察觉眼角银光一闪,一柄钢刀架在她的耳畔。
“放下手里的东西。
”那蛮子开口,说的竟是流利的大祈官话。
季砚书没松手,半晌,轻声道出了对方的名字。
“阿达尔。
”一片寂静中,季砚书似乎听到对方极轻的叹了一口气。
“阿荣。
”阿达尔的官话说的很慢,每个字都咬的极重,却意外的很标准,“听说你们的将军带了个孩子上战场,是你吗?”季砚书垂眸不语,只是缓缓转过身来,心里五味杂陈。
阿达尔是营帐里负责夜间巡营的小兵,她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潜伏了四五个月,与这位兄弟有一张大饼的缘分,只是这一路功败垂成,没想到折在他手上。
“你是大祈军中的人?还是皇家的人?”季砚书勉强维持住脸上的镇定,努力压下心里百转的思绪,高深莫测的看着对方笑:“你猜?”“不。
”阿达尔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,“你们中原人不会无缘无故招一个丫头进军营,你是皇家的人。
”季砚书:“……”正当季砚书想着说点什么才能脱困的时候,远处竟又传来一声尖啸,天上突然炸起一片烟火,那烟火极亮,在远空中就能映照清楚两个人的面庞。
阿达尔回头疑惑的注视着天空,不明白这群该死的中原人这时候放什么烟花,季砚书却趁着他分神的时机,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粮仓跑去。
她肯定是打不过阿达尔的,且先不说年纪身手,季砚书刚才勉强解决两个突厥武士,已是筋疲力尽,提不动刀了。
阿达尔的刀还架在她碎了的那条胳膊上,那刀尖锋利还有弯钩,他稍微用力一带,刀上就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。
这一刀几乎削掉了季砚书小半个肩膀,她脑门上顷刻间见了汗,速度却丝毫不慢,甚至还有心思回想刚才那片烟火,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。
她两步窜进粮仓,看也不看就将手上的火把往里面一扔,此时北风正盛,几乎一瞬间大火就连了天,阿达尔暗骂一声,再没时间多话,不费什么功夫就追上了季砚书,抬手想要解决了她。
“轰——”忽地,整个大地开始颤抖起来,远处突然传来了不祥的隆隆声,像是黑夜中蛰伏着某种看不见的庞然大物,在愤怒的咆哮着。
不远处的天上又炸起之前那样又白又亮的烟花,那烟花上升了一半,又以更加惊人的速度朝着地面坠落下来,越来越大,越来越亮,直到晃得地面上的人都再睁不开眼,只能感受到那令人战栗的高温。
季砚书的眼睛猝然睁大了,她想起这种惊人的熟悉感是怎么来的了。
她动了动嘴唇,喃喃出两个字:“天崩……”等看清楚季砚书的口型,就连一贯冷静的阿达尔也倏地瞪大了眼。
弯刀的刀尖离季砚书的喉咙只差一寸,似乎只需半步就能让她和刚刚那两位无辜的刀下亡魂黄泉作伴,然而不等阿达尔再有下一步动作,整个突厥营地,就被这光芒全然笼罩了。
灼热的火光炙烤着皮肤,耳边一时间竟然什么都听不见了,在让人窒息的热浪中,季砚书感觉浑身上下一阵撕裂般的疼痛,好像烈火焚身,随后就失去了知觉。
等再次睁眼,季砚书觉得自己可能是死了。
她浑身上下哪里都疼,几乎感受不到身体各个部位的位置,天已然大亮,她被这天光晃了眼,在原地缓了好久,鼻子后知后觉的闻到极重的硫磺味儿,这才挣扎着想站起来。
她身上几乎没有干净地方了,后背胸口的刀伤全部翻开,血像是已经流干了,身上黏黏乎乎粘着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碎肉,左臂还挂在身侧一晃一晃的。
季砚书想抬手查看,“啪嗒”一声,那断肢竟就这样掉在地上,她恍惚了好一会儿,下意识伸手去捡,突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。
她闷哼一声,这才看见一地七零八落的尸体,感情刚才挂在她身上的那条胳膊属于地上的某位仁兄,自己原装的倒是还勉强在身上长着,只是看样子不比地上那几位好到哪去。
她艰难地挪动身子四顾,昨夜还歌舞升平的突厥营帐转瞬间已经没有踪迹了,只剩下满地的焦尸断壁,地上的雪水几乎都被烤干,露出底下干枯褐色的草地来。
季砚书艰难咳出一口血沫,冷风呼啸,她恍惚听到了身后由远及近的马蹄声,遂强提一口气转过身,却见一个中原面孔的斥候策马奔来,在看见她的一刻惊地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来。
那小斥候下马下的急,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前踉跄两步,见了这仿佛地狱修罗的场景,最后竟然“扑通”一声跪在了季砚书脚边。
季砚书看见熟人,脸上却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喜色,她蹙着眉,稍微侧头,似乎是有点迟疑地看着眼前人。
那小斥候以为她是吓傻了,盯着她难以置信的表情,低声唤道:“小殿下?”